钗头凤(留白)

-1-


对吕归尘来说,在下唐国的这些年岁里,最幸运的事情,就是遇见了姬野,羽然。


和顾南衣。


 


-2-


他还记得自己初入皇宫,下唐的金碧辉煌像滚烫的烙铁,一砖一瓦都烫着自己的眼睛。这儿真富贵,真漂亮,不用担心漫天的风沙吹倒了营帐,不用担心粮食短缺,狼群突袭,这儿的女人有好多金银珠宝,母亲戴着肯定也好看,还有那些个翠玉珠子,肯定也很衬苏玛那双黑曜石一般的眸子。


 


不光皇宫里繁华,就连这青溟书院里的花草山水,都是在青阳从来都没见过的。花原来可以开得这么艳丽这么繁茂,方寸之地却能凿出峰峦叠嶂,一步一景都是吕归尘从未看过的风景。他就这么踱步走着,忽一抬头,只见高处房沿上端坐着一人,身着一件水色青衣,头发高高束起,看不清面孔,只知是一年轻男子,在山石花草中宁静得像一尊玉人。吕归尘好奇,三两步便也踏上房檐,坐在他身边看着。那人原是在写字,只可惜吕归尘并不识得过多的东陆文字,不知他究竟在写些什么,只觉得勾横撇捺甚是有意趣,实在是心痒难耐,忍不住开口问道:


“冒昧打扰,请问你写的这是什么?”


“功课。”


“你也是这书院的学生?”


“不是。”


“在下吕归尘·阿苏勒·帕苏尔,今天来寻煜世子。”




说出去的话像一颗小石子沉入湖底,对方只顾着埋头写字,并没有给吕归尘半点回应。吕归尘抱着膝盖坐在他身边,看着他一笔一画地抄写着。少年被他盯得不自在,回头瞪了他一眼:“我不是百里煜。”


“嗯,我知道啊。”


“那你去吧。”


原来是赶自己走了,吕归尘忍不住笑了,转头靠在膝盖上,忽闪着眼睛说道:“我能知道你的姓名吗。”


“顾南衣。”


“顾南衣,你们东陆人的名字真好听。”


“吕…什么尔……”


“喊我阿苏勒吧。”吕归尘眨了眨眼,翻身跃下屋檐。


“下次我还来找你,找你学功课。”




-3-


青阳世子为以示与下唐国修好,自愿为煜世子伴读。国主起先并不愿意答应,对于吕归尘,他从来都不信任。质子而已,只要乖乖待着听话就可以了,何谈向自己提要求?最后还是百里煜向父亲开了口,讨了吕归尘去。吕归尘大喜,次日刚把煜世子送进学堂,转身便往那房檐顶上奔去。顾南衣还坐在那儿,抓着笔写着字,抬头看见吕归尘束了发换了衣裳,从一副蛮人模样摇身一变成了清秀的东陆人模样。


“顾南衣,你还在这儿写字呐?”


“嗯。”


“你不是学生,为何要写字?”


“魏知的功课。”


“你写的这是什么?什么头什么?”吕归尘指了指最前面的几个字,顾南衣看了他一眼,并没有作声。这顾南衣向来独来独往惯了,忽然来了个充满好奇心的陌生人,难免让他尴尬,低头只顾着抄写,没再理过他。吕归尘实在不是死缠烂打的人,顾南衣只觉得周围安静得有点久,再抬头的时候,房檐上除了他再无第二个人。




如果凤知微在场,她一定会说自己“昏了头”,事实上顾南衣没过脑子就跃下了地面,环顾四周没有那个蛮族人的身影,这才开始懊恼自己是否有必要如此反应过激。再仔细一听,似乎后花园里有些许嘈杂声,顾南衣循声而去,竟是几个学生把吕归尘团团围了起来。


“蛮族人来干什么。”有人还推搡了他一下,讥笑声在顾南衣听来特别刺耳:“你爹妈呢?哦不对,你是蛮子,蛮子是路上捡来的,哪儿来的爹妈。”


“就是,蛮子进什么书院,脏了我们的圣贤之地。”


“你怎么束东陆人的头发,你们北陆蛮子不都是披头散发的吗?哈哈哈哈哈”




笑声还没停,顾南衣就一个翻身冲了上去,也不跟这群王公贵胄子弟动手,只是捉了吕归尘离开了那是非之地,将他丢在了凤知微的院子里,自己转身坐在窗格边,一下下磕起了核桃。


“顾南衣……”


“干嘛。”


“谢谢你。”


“他骂没有爹妈的人,坏人。”


“我有爹妈。”吕归尘笑了,盘腿坐在顾南衣身边,“我不仅有爹妈,我还有我姆妈,有龙格真煌,有苏玛,我不孤单。”


“你不会武功?”


“我会,北陆的汉子没有不会武功的,我们只要手里有刀,就时时刻刻做好保护家人的准备。”


“为什么不还手。”


“若因这点小事就出手伤人,有损我青阳的威名。”


顾南衣转过头去瞟了一眼吕归尘,这人笑起来竟然还有犬齿,小小个儿的,说出来的话倒是气宇轩昂。吕归尘试探地看了看他,又说道:“我以为,你讨厌我。”


“你不是坏人。”


“可我还有一事相求。”


顾南衣坐起身来,显得有些不耐烦,吕归尘没了前一次的胆怯,反而有些死皮赖脸地说:“我想学东陆的诗,你能教我吗?就你上次写的那首。”


“太难了。”顾南衣皱紧了眉头,和眼前这只北陆小狼瞪了好一会儿眼,转身进了屋,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丢给了吕归尘:“学这个。”




吕归尘捡了起来,他认识上面的字,曾经有过一个东陆人来到真颜部,他对年幼的自己说,教你一首诗吧。他指着无边无际的浩瀚星河说,每个人都有真正的家,都有自己的根,就算你流浪千里,根在哪儿,家就在哪儿。




那就是故乡。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他拿着皱巴巴的纸,眼前全是北陆辽阔的草原。




-4-


凤知微很疑惑,最近顾南衣对自己的功课非常感兴趣,虽然这不是什么坏事,但是那样一个木头似的人儿,突然跟这种“东风恶,欢情薄”杠上,实在是难以想象。问他,什么都不回答,只是吵着要学。教,也不是不行,顾南衣也实在是聪明孩子,一点就通,只是凤知微实在是好奇得紧,想知道这榆木脑袋到底要学这风花雪月做什么,于是有天趁国主召见师父,便偷偷从学堂里溜了出来,满园子寻顾南衣。


顾南衣身边有个不认识的清秀孩子,正在吃力地念着钗头凤,顾南衣并没有看着他,只是像往常一样缩在窗格子边,一下一下敲着核桃。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叶鲛绡透。”


“红浥。”顾南衣并没有抬头,依旧闷头敲着核桃。那孩子脸一红,忙着改了口,又重读了一遍。凤知微还真没看过顾南衣这种老妈子模样,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读书的孩子猛一抬头,看见一个书生躲在柱子后面偷笑,以为在嘲笑自己不会读书,脸刷地又红了,局促不安地看着顾南衣。顾南衣也有些脸红,往凤知微的方向丢了一把核桃:


“坏人。”




不过从此,吕归尘也得以获得许可,可以在凤知微的屋子里案几上写字认字。白日里,顾南衣把凤知微教过他的一股脑儿都告诉吕归尘。凤知微说,原本两个相爱的人,因为家庭等各种原因,不得不分开,一个另娶,一个另嫁,多年之后相逢,愈发伤情,痴情人终是成了陌路人;夜里,吕归尘帮着顾南衣一起抄写,凤知微乐得偷懒,偶尔还教教他其他的新诗句。




“阿苏勒。”凤知微笑着喊道:“上回教你的满江红,可曾记住?”


“记得,”吕归尘轻轻放下笔,“东陆词人豪气干云,不输给我青阳男儿,家国受辱,生灵涂炭,我从小长大的真颜部亦是如此。我只恨自己没有能力,就算举起刀,也没能保护好他们。”


“别难过,你还年轻的很,被夺走的东西,夺回来就是了。”


“嗯。不过东陆诗词多伤悲,不是悲国,就是悲民,春也悲,秋也悲,少也悲,老也悲。”他偷偷看了一眼顾南衣,“不过最悲,仍旧是情。”


“阿苏勒你可懂?”


“或许吧。”吕归尘收回了目光,拿起墨为顾南衣细细研着“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千秋索,我这样的身体,你知道的,如果去爱一个人,怕也是这样的下场。”


“胡说。”顾南衣不知为何生了气,狠狠撂下了笔。墨汁在纸上溅出黑色的飞花,一滴落在了他的袖口,青色的布料张牙舞爪着黑色的墨,狠狠扎了吕归尘的眼睛。顾南衣没在意自己身上的墨迹,径直朝门外走去。吕归尘有些手足无措,凤知微伸了伸头喊他出去看看,路过时还轻轻喊了声“呆子”,吕归尘更是不解,只知道顾南衣的影子早已消失在夜色之中,哪儿还能寻到?




顾南衣抱膝坐在房顶上,一轮圆月映衬在他的背后,洒落下清冷冷一片月光。吕归尘跃了上去,并肩坐在他身边,轻轻用胳膊肘推了推他:“我…说错什么了吗?”


“没有。”


“那你生气了?”


“不是。”


“我来了东陆以后,很久没有犯过病了。”吕归尘笑着把脸贴在手臂上,侧过头微笑着看着顾南衣,“东陆的良药名医,果然名不虚传。”


“不能乱说话。”顾南衣皱起眉头,“不吉利。”


“好,我答应你。以后这种话,再也不说了。”


“你…想回草原吗?”


“我只是个人质。”吕归尘笑得有些勉强,“不是我想不想,是我能不能。如果我能,我时时刻刻都想回去。”


顾南衣的表情,显得更加落寞了。




-5-


吕嵩死去,吕守愚欲与淳国结盟,激怒了下唐国主百里卿,他决定处死吕归尘,作为破坏盟约的代价。消息来得很突然,就连百里煜都没有反应过来。吕归尘被押走的那天,下着倾盆大雨。顾南衣出门替师傅办事,只有凤知微在书院。师父将她锁在学堂里,叫她不要露面,不要多言,不要有所作为,吕归尘路过那平日里读书识字的小院,院子里空无一人,前些日子移栽的花被沉重的雨滴打得摇摇欲坠,没人将它移进屋里避避雨。他挣脱了卫兵,冲进雨帘中,轻轻将花端上顾南衣平日里总喜欢窝着的窗格之中。桌上还滚落着两颗核桃,像顾南衣只不过刚走开似的。




顾南衣星夜归来,听了凤知微的话拔剑就要追。门口拦着他的是百里煜,顾南衣说,谁也不要拦着我,谁也不能带走他。百里煜低头,你可以现在就拔刀杀了我,但是这根本没用,你不仅救不了他,更会害了魏知,害了书院。




定会有人救他。




顾南衣余光看见了那盆花,窗格边掉落了几片花瓣,还依稀有星星点点的血迹。他扶着剑缓缓跪下,什么叫雨送黄昏花易落,他总算是了解了。




-6-




南衣:


我一切都好,一别数年,不知你是否可好。


信只能寄到书院,不知大燮有没有留着这青溟书院。我和姬野,哦不,现在是大燮的皇帝了,我和他提过这儿,希望他看在我最后一点情面上,可以留下这里。


我和他有一个约定,禁止再次踏入东陆。我现在终于有能力保护我的青阳了,所以我不能,我不能来见你,我的肩膀上有整个草原,只要我拿着刀,我就要守护好它。




我还记得你和魏知教过我的诗: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我还记得那天你生气了,说我的话不吉利。我的病再也没有犯过,你放心,并没有不吉利。




有些话当年没有说出口,现在更没有立场和没有能力说出口。对不起,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对不起,我到现在都没学好东陆文字,信也写的七零八落的,我只想告诉你我安好,望你也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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