岔路口
1.
搜索引擎输入词条“相亲”，十条有八条是负面的，比如“相亲遇到渣男”“相亲的奇葩故事”“相亲被骗钱”之类的。这是昨天刘昊然在搜索“相亲礼仪”的时候关联出来的词汇。
所以坐在这儿尴尬地相对无言的时候，刘昊然一点也不惊讶。甚至觉得这是相对比较好的结局了。
女孩把咖啡勺搅得叮当作响，蒸汽盘旋而上又被打碎，把女孩一张俊俏的脸氤氲得更有一层朦胧美。清秀的脸庞上眉头紧锁，抬眼偷偷看了一眼刘昊然，像是内心做足了番斗争一般，清了清嗓子说道：
“其实……我有件事情要跟你说清楚。”
“什么？”
“你跟我相亲也没用，我爸妈强迫我来的，谁来我都看不上的。”
“谢天谢地…”刘昊然笑着叹了口气，“我也是我爸逼我来的，还在苦恼这种话由男生来说是不是不够礼貌……”
“那太好了，只不过我有个事儿想找你帮忙…”
“你说。”
“我吧，之前抵触情绪太多，我妈说这次不聊够一个小时不放过我，她一个小时以后开车来接我…所以……咱们还得耗上好久……”
“那没事儿。”刘昊然招招手又叫了几样吃的，“来都来了，吃个饭再走。”
“我是不婚族，我觉得一个人生活比较自在。”女孩儿像是放下了压力，一边愉快地吃着一边问道：“你呢？你是因为什么？”
刘昊然愣住了一下，略显尴尬地喝了口果汁，随后十指不断地相互摩挲着，像是鼓足了勇气，说道：“你愿不愿意听我说个故事？关于一个温柔的人。”
2.
刘昊然第一次见到白敬亭的时候，是个巧合。刘昊然要上楼，他们要下电梯，就这样在电梯口相遇了。一群人有说有笑地走出来，红色的挂牌和自己的一样，看来也都是电视台的实习生了，电梯门在刘昊然面前缓缓关上，像是谢幕的舞台慢慢拉上的帷幔，长久停留在视线里的，是白敬亭。其实刚才刘昊然就注意到他了，个子高高瘦瘦的，皮肤比旁边几个女孩还要白，戴了副金丝边挂脖眼镜，一身修身的黑色衣裤，在人群里最为抢眼。
他叫白敬亭。刘昊然刚才听另一个实习生叫了他的名字。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总觉得很适合他。
刘昊然想的都有些魔怔，就连电梯到了都不自知，直到人群往自己身边挤了他才反应过来，高举着手喊着“抱歉”再慢半拍地下了电梯。
不过从那天起，刘昊然就再也没见过这个白敬亭，要不是转正后第二年又被安排进了同一个组帮忙，他甚至都觉得自己可能永远也不会和这个人共事了。缘分总是那么的奇妙，那次有个公司出钱办周年庆，财大气粗得很，不仅和台长谈好了周六黄金档的直播，还邀请了好多明星来表演，人手一时间不够，体育频道娱乐频道和财经频道都调了不少人去卫视帮忙，其中就有刘昊然和白敬亭。
刘昊然看到名单上自己的名字旁边跟着白敬亭，心跳就漏了半拍。那天在电梯口的擦肩而过涌上眼前，想和他做朋友，想了两年，终于有机会了。
来了才知道，他一直以为白敬亭是什么偶像后备役或者是什么练习生，这样帅的人，却万万没想到和自己干的是同样的工种，做电视台最底层的一颗螺丝钉。AD就算转正了还是AD，大家口中的二小帅哥就算合体也只能当块砖，哪里需要往哪儿搬。刘昊然白敬亭两个人因为个子高，双双被分配给了美工+道具组帮忙。两个组的小姑娘倒是激动得脸红心跳的，白敬亭因为被叫去体育频道帮忙了两年，今年才有他要转来娱乐频道的调令，可是他的帅气传说早就在娱乐频道女生中间传得沸沸扬扬的了，还有很多人专门去偷偷买白敬亭同款来凑什么“情侣款”，刘昊然就更别说了，娱乐频道小太阳，用颜值拯救了多少被加班压迫的少女，甚至还有人说，只要刘昊然能露出虎牙笑一笑，她就能连轴转加班72小时……等等。
当然，两位正主是不知道女生之间的小九九的，大家目送着两块帅气的砖拿了梯子架在舞台中间，伸着手帮着道具组扎彩球星星，脑子里全是他们垫着脚帮自己卧室换电灯泡的玛丽苏幻想。刘昊然总觉得面对这样耀眼的人自己该主动点友好点，摆出想要做朋友的态度来，又不知道应该挑什么样的话题，就这样过了沉默的三五分钟，还是忍不住开口试探道：“你……以前不是我们频道的吧？”
僵，刘昊然开口就后悔了，这是什么地主家的口吻！白敬亭看上去倒是不在意，随口回答道：
“嗯对，体育频道过来的，说以后叫我留在娱乐频道，所以把我跟你安排一组，熟悉一下，好像我本来就是要来这儿的，只是之前体育频道缺人，让我去顶两年，算上实习……得有三年了吧！”
“好巧哦，我算上实习也三年了，那我们同期啊。”刘昊然这句好巧说的有点心虚，不过白敬亭倒是很开心，脑袋从一颗星星上钻了出来，显得有点滑稽：“是嘛，那可太巧了，我叫白敬亭，你呢？”
“刘昊然。”
“哎你说，这公司财大气粗地搞这个阵仗，还叫何老师晚上来主持，还能剩多少钱请明星啊。”白敬亭活儿干久了难免有些闷，虽然手没闲着，好不容易见到一个同期的男孩子，突然就觉得亲近，忍不住开口八卦了起来，“这7棚可是最大的棚了，可真是不愧金主爸爸。”
“不知道，反正请不起我偶像。”
“谁啊？”
“斯佳丽约翰逊啊。”刘昊然一笑就有颗藏也藏不住的虎牙，眼神亮晶晶的，不知道是生来如此，还是摄影棚的灯光在他眼中倒映出了一片星河：“我就没见过比她更美的女人了。”
“那肯定不可能请来，你别想了。”白敬亭笑得满脸起褶子，“我喜欢詹姆斯，我总有一天要去看一场MBA。”
“我也喜欢！我还喜欢库里…哎你别针递给我一个…什么时候台里搞个篮球节目就好了，打下手都开心。”
“库里！有品位啊小子！我也很喜欢啊！我告诉你，上次他们的比赛你看了吗？库里的表现真的太赞了！……”
人都说男孩子的友谊很简单，闲时挤在一起看了几场球赛转播， 两个人的关系已经像认识了十几年那样好了。娱乐频道杂事多，女孩子们总爱叫他们帮忙，顺便多看他们两眼。长长的娱乐频道后台走廊，两个人一天最起码能一起走过十来趟，闲时交谈甚欢，忙时并肩作战，更忙的时候两个人甚至都来不及回办公室吃饭，就端着泡面盒饭挤在走廊角落里塞上两口。
但是这条走廊，是整个娱乐频道演播厅里，刘昊然最喜欢的地方。
有些事情就是那么的玄妙，当你还没有足够在意他的时候，他总是会在你面前出现，像是命运在把你不断推向他一样，等你意识到自己爱上他之后，他和你之间，却间隔了无数个阴差阳错，仿佛老天爷在告诉你，抱歉，那只是一个玩笑，你们不可能的，你们有缘无份，你们缘尽于此。
上层们早就有心要培养刘昊然，见白敬亭也是聪明人，也有心思想要锻炼他，有个主持人有心把他往台面上推，就总让白敬亭在一些小短片，vcr里面露露脸，网综上也总喜欢叫他去做做npc，久而久之观众们也就注意到了他，总是会在弹幕上说“旁边这个小哥哥好帅啊”这种话，反响还挺好；刘昊然呢，跟的是个编导师傅，出了名的综艺大咖，一手制造出了许多口碑极佳的综艺节目，是娱乐频道“热搜背后的男人”，两个人的工作开始往不同的方向分道扬镳，像是长长的后台走廊也会终有尽头一般，一条岔路通向台上，一条岔路指向台下。
好几次蹲在台下看着台上站在一旁的白敬亭时，刘昊然总会忍不住想念起后台这条长长的走廊，有时候又会想，白敬亭长得这么好看，就算是站在台中央也是配得上的。
他希望他好，又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害怕他飞走。
年末有个跳槽走了的前辈请几个老同事吃饭，刘昊然和白敬亭也在，酒过三巡气氛更加热闹了起来，火锅的热气氤氲得每个人脸上喜气洋洋的，前辈换了个座儿坐在白敬亭身边，揽着他的肩膀对刘昊然说：“你知道吗，我想把小白挖来我们卫视很久了，他每次都不答应，帮我劝劝他。”
“前辈那边太辛苦了，我没什么上进心，就在娱乐频道挺好的。”
“那不行，年轻人要有上进心，你看你现在做的多好呀，我看好你！”
刘昊然偷偷低头喝了口啤酒，抬眼瞟了一眼白敬亭，恰好对上他一脸无奈的目光，几乎是没有经过大脑思考，就开口问道：“白白，你不去吗？”
“真不去。”
“为什么不来？”前辈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昊然，还有另外两个小伙子，你们这么优秀，我们卫视肯定要你们的，留在娱乐频道破事也多，说点实在的，工资也少些，要为实际生活考虑考虑，你说是吧，昊然？你也考虑一下嘛！”
“谢谢前辈，前辈说的有道理，我会考虑一下的。”刘昊然勉强应承着，又偷瞄了一眼白敬亭，接着说道，“至于白白……他肯定也有自己的考量，不去有不去的理由，我也不太好劝啊。”
白敬亭投来一个感谢的眼神，赔罪似的冲着前辈微微举了杯子，把大半杯啤酒一饮而尽。灯光打在杯子残余的泡沫里，一颗一颗折射出彩虹色的光，隔着酒意衬着白敬亭微红的面颊，刘昊然竟然觉得自己似乎更醉了三分。他觉得一言不发的白敬亭显得离他是那么的遥远，这两三年下来，自己似乎对白敬亭是无所不知，他喜欢的明星，不爱吃的食物，手机的密码，喜欢的游戏，等等等等，几乎可以说是白敬亭百科全书；可自己似乎又并不了解面前这个人，就连有人挖他去卫视自己都不知道，包括他拒绝别人的真实理由自己也不知道……
不，这是白敬亭的私事，自己本就不应该知道。
又或者说，为什么自己要知道？
酒精麻醉了刘昊然引以为傲的逻辑思维，他忍不住放任自己陷在这样自问自答的怪圈里，又是好几杯啤酒下肚，散场的时候已经是只能勉强支撑自己保持最基本的清醒和理智了。前辈帮自己和白敬亭分别打了车，上车后刘昊然就躺在后座上闭起了眼睛，冷风拍打着他的脸颊，被头痛裹挟着的只有白敬亭沉默不语又似乎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到家后刘昊然就一直攥着手机，酒已醒了大半，心思却静不下来，他来回措辞了好一阵，白费，还是发的大白话，微信并没有马上得到回复，等待的这二十分钟似乎比之前二十多年还要漫长：
「白白，到家了吗？」
「刚到，你应该到了吧？」
「嗯，想问你个事儿。」
「你说。」
「你为什么不去卫视。」
手机又陷入了沉默，刘昊然显得有些慌乱，一句“不想说也没事”刚打到一半，一篇短篇小说就飞进了手机里：
「其实也没什么，我不说就是不想再前辈面前搞得那么僵嘛。首先就是是我现在的工作状态还挺舒适的，如果我去了不知道是否还能有这种舒适感。第二嘛，何老师就是娱乐台出身的，偶像的感觉就是总给人想进步的感觉，虽然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能进步，说不定卫视并不一定适合我呢。这第三嘛，我有个朋友大勋就在卫视，从他那里我能感受到那边的人际关系很难做，我也不擅长这块，但凡有点破事都能让我整天心烦意乱，去卫视？我怕我就炸了。可能我的想法是不成熟的，或许现实一点更好，毕竟那么多钱，买鞋多好啊！是吧？哎，反正就是不太想去，哈哈！」
手机从脱了力的手上滑到床上，屏幕渐渐熄灭。刘昊然抬起胳膊蒙上自己的眼睛，不知为何反而笑了出来。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在搏击着自己的肋骨，一下又一下，跳动得猛烈又慌乱。从听到白敬亭有可能要走开始自己就显得有些怪怪的，明明……明明自己是他的好兄弟，自己却压根都不知道这件事，看到白敬亭闭口不言自己又是那么的没底气，他那套拒绝的理由明显只是挡箭牌，自己却根本心里没底，不确定究竟是卫视开的条件不吸引他，还是他真的对卫视没兴趣……
还是说，其实自己根本没只把自己当“好兄弟”，异想天开地想成为那个特别的人，想往前走一步，窥探他真实的内心到底作何打算……
刘昊然在这一刻才清楚地认识到，自己脆弱到没有任何办法承受白敬亭要走的可能性，百分之一都不能。他已经习惯了每天和他在走廊里或多或少的偶遇，笑着打声招呼，可能中午一起吃个饭，聊聊最近的工作有多么泯灭人性地艰苦，等等……
他把白敬亭揉成了自己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成为了自己习惯的一部分。
他原来已经那么喜欢他了，这喜欢像是毒药一般，让自己的心脏似乎都化成了极薄的琉璃，经不起外来的任何波动，轻轻一震，就成了碎片。
再后来，由于两个人工作重心的不同，鲜少还能有在一起工作的机会了。那条长长的走廊还是照常挤满了人和器材箱，有时候刘昊然会特意往那儿绕一条远路，偶尔还会看到白敬亭在给某综艺录好笑的vcr，或者是一脸乖巧端着道具在彩排，忍不住偷偷掏出手机拍个一两张，时间久了，竟然攒了满满一个相册的白敬亭。有时他也会拣两张好笑的发给他，再听听他吐槽“还是幕后工作好”，“这活儿就是做丑角儿，压根不是人干的”。刘昊然戏称，万一哪天白敬亭火了，自己要成立一个白敬亭后援会，他做会长，还要给他开个万人超话，入会只有一个条件，不能做女友粉，不要影响我们白白的事业……
“真话用笑话包裹着总是更容易说出口。”刘昊然喝完杯子里最后一滴咖啡，笑着对面前的女孩说，“今天把这个故事说出来，我觉得心里痛快多了。有的感情根本就不应该存在，早点扼杀了，放过自己也放过别人。”
“万一迟钝的那个人其实是你呢？”
“不会的。”刘昊然摇了摇头，“如果哪天你遇到了你喜欢的那个人，你就会发现你对他的所有语言，动作，神态，细节都恨不得放慢倍速来斟酌，如果你感觉不到，那就一定是没有。”
“你说的对，谢谢你的故事，我会保密的。”女孩轻轻叹了口气，“我想到一句经常在言情小说里看到的话，暗恋，本来就是一个人的兵荒马乱。”
3.
城市的冬天冷的有些刺骨，今天天气预报通知说降温了，注意防寒保暖。街旁的行道树已经再无任何叶子可掉了，光秃秃地指向蓝天，像是伸了个羸弱无力的懒腰。不过今天天气很好，天空蓝的很通透，飘着一丝丝云彩，街上飘着咖啡的香气，还有刚烘焙出来的羊角面包的浓香，是独属于冬天的城市嗅觉。
白敬亭提了袋儿刚出炉的羊角，嫌冻手，就索性抱在了怀里，把手缩进袖子，用肩膀挤开了面包店的大门。今天难得休息日，天气那么冷，一会儿还是去举个铁出身汗比较痛快吧，不过现在还得先把这什么网红羊角包给表妹家送去，臭黄毛丫头，和男朋友约会不叫男朋友来买，还使唤老哥跑腿，谈恋爱了不起，臭丫头。
甜甜的恋爱什么时候才能轮到我！好看的小姐姐什么时候才能看到我！
他在心里沉默地大喊了三声，趁着身上还带有店里空调残留的暖气，小跑步往东跑去，路口转弯前面五十米左右就能进地铁站，今天穿少了，有点冻腿，但是新买的这条裤子特别配今天这双鞋，值得，给姨妈家送完面包出来有点苦恼，没直达健身房的地铁或公交，天太冷了，打车去吧！
难得的休息日，白敬亭觉得自己拥有铁，就拥有了全世界。
在羊角面包店一墙之隔的咖啡馆里，推门而出两个人，女孩和刘昊然摆摆手说再也不见，钻进了车里。刘昊然轻轻笑了笑，眼角余光瞟到一个似乎很熟悉的奔跑着的背影，转身再仔细一看，却什么也没有。
怕是自己想他想疯魔了。
于是低下头轻轻笑笑，转头朝着西边走了。
晒太阳的野猫左左右右地看了两眼，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舒适地喵了一声。它见过太多人从面前一左一右地离开了，人类嘛，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自己选的路，从来都只有向前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