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留白)

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

但是如果你伸出手

你会发现你并不是唯一的一座孤岛

岛和岛牵手相连,就会变成最繁华的大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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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盛夏的克里特岛,阳光堪比圣火的火焰,耀眼,炽热,又令人向往。这里诞生过千千万万离奇又惊心动魄的故事,脚踩着的石头可能千年之前曾是神庙的一隅,目光所及的湛蓝色波涛或许和传奇冒险中的大海坐落在同一处经纬,光是想到这些,就足以让白敬亭兴奋到战栗。




新鲜的羊肉混合着大颗地中海特制香料,独特的香味让白敬亭忍不住食指大动。和何老师来这儿考察已经三天了,作为古建筑保护专业的研究生,从踏上这片古老的土地那刻开始,他就抑制不住地想要赞美这里的每一块岩石,每一颗沙砾,身临其境地感受了一番当地的风土人情和异国美食,回国后帮着做再久的搬砖狗都值了。




不过此行最想去的还是斯皮纳龙格,作为古建筑保护专业的一对师徒,这座比神话更为神秘的岛屿的自然景观,由于常人无法上岛,不如那些神庙或是古院,已经被游客的烟火气所深深沾染,这样的本色对他们来说,实在是有无穷的吸引力。饭后两个人坐巴士往圣尼可拉斯的伊龙达湾出发,车子一路沿着克里特岛漫长又纯粹的海岸线前行,透过两边的车窗,可以看到如同洒落的色块一般,深深浅浅不同的风景:浓重如丝绒的深绿橄榄树林层层叠叠,墨绿中晕着浓黑;再往前一点,有星星点点积木似的红顶白墙的小房;从另一边望出去,是翻着莹白泡沫,如最通透的坦桑石一般蓝色的爱琴海。




伊龙达湾的岸边全是用石块堆砌而成的堤坝,海的对岸是庄严肃穆的斯皮纳龙格。白敬亭在一本小说书里读到过这儿,过去人们在这片土地上经历过万千生离死别,这儿倔强生长的杂草,似乎每一棵都是用眼泪浇灌而成的。只可惜,没有船带他们上岛,两个人只能拍点游客照,自我陶醉一番。白敬亭一脚往后一踏,踩着个软乎乎的东西,低头一看,是一本护照,还和自己是同款。打开一看,是个年轻的男孩儿,眉宇间一脸正气, 嘴唇紧抿着,一本正经的模样儿。




和前面五米左右那个一脸紧张,四处张望正在找着什么的人长得一模一样。


 


-2-


丢了护照的是个叫刘昊然的年轻人,本来和船夫约了黄昏前去斯皮纳龙格的船,不知什么时候丢了护照,眼见着就要到开船的时候了,正心急如焚的时候,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是刘昊然吗?”


“是!”


“我这儿,捡到了你的护照。”




刘昊然感激再三,又和他们聊了几句,得知他们也想上岛,便同意带他们一起去参观,


“你怎么会有门道上岛?”


“我父亲托了关系,只能停留两个小时,就得回来。”


“好。”




不出意料,岛上如同死一般的沉寂,像看过的那些末日电影一般。布料木材满地都是,还有很多已经腐烂到看不出原型的东西,时间过于久远,连苍蝇都无法从它上面榨取到任何剩余价值。狭窄的街道两侧,就连芭蕉树都丧失了生命的活力,呈现破败的灰土色,一座座低矮的两层楼房变成了残垣断壁,谁又能想到在这废墟背后,曾经真切地活过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


就算被丢弃了,也依旧坚强地活着的人们。




由于时间有限,绘图是来不及了,白敬亭掏出相机拍下这里的环境,机会难得,不能错过。取景器里,刘昊然呆呆地坐在石头上,手里拿着一棵早已干枯的枝条,愣愣地发呆。白敬亭走过去坐在他身边,随手也捡起一根枝条,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道:“你来这儿,不会是来发呆的吧?”


“想点事情。”


“专门来这儿想事情,真够奢侈的。”


“你们呢,为什么想来这儿?”


“取材,回去绘图,这儿的建筑比克里特岛或者是卫城都要保护得好,这种自然风化和人为损坏还是不同的,能拍到素材实在是难得。”


“能帮到你们就好。”


“帮大忙了。你呢,有没有我能帮你的?”


刘昊然笑着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口问道:“你要是麻风村的人,你怎么办?”


“过日子呗,还能怎么办?”


“即使知道自己必死无疑?”


“每个人都会死的,我现在也知道自己总有一天必死无疑的。”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太清楚,每个人在逆境中的心态都不同,都是当时当刻才爆发出来的,我没办法告诉你。”


“那如果叫你来这儿做医生,你来吗?”


“来啊,如果我是医生,我肯定来,因为我希望如果我,或者我的家人遇到同样的情况,也会有医生不惧危险义无反顾地救人。”


“真这么无私?”


“我不无私,所以我也没当医生,可是人家不都说吗,做医生无私奉献,救人要紧,好比做老师的要鞠躬尽瘁,做警.察的要舍己为人,你可以说这是一种社会责任,你可以选择不承担去做别的工作,不过既然做了,还是不要渎职比较好。”


“你的境界很高啊。”


“蜘蛛侠说的,能力越大,责任越大。”白敬亭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想太多,没事多看看电影嘛。”




回到克里特岛已经是满天星斗,旅途中偶遇的人们终有分道扬镳的时候。何老师着急回酒店导照片整理资料,下了船就和刘昊然说了再见。刘昊然忍不住背着包回头目送着白敬亭二人离开,直到在人群中看不见那两个人点为止,他的脑子里满是在岛上和白敬亭的谈话,妈妈,老师,朋友,叔叔阿姨们都如车轮战一般在他耳边喋喋不休着讲过的道理,此刻都变成了白敬亭的声音又在他脑海里打转。




有些话明明自己懂,却不想懂,从素昧平生的人口中说出,却有种被撕破最后一层伪装的羞耻感。




和被恶狠狠抽了一巴掌的爽快感。




-3-


第二年的暑假,白敬亭报名了参加了一个志愿者项目,目的地福建,白天帮着修复客家土楼,忙里偷闲还能画一画图。少数民族的风情对这群北京孩子们诱惑力极强,下了车都顾不上平时的偶像包袱,争先恐后踏着粘满苔藓的砖石走进寨子,寻找自己的寄住家庭。


白敬亭住的屋子不算大,但是细节结构精巧美观,一楼二楼三楼望出去都是不一样的景致,恨不得废寝忘食画满这半个月。只可惜白天忙着测绘,修缮,总是汗津津的一身,就算闲下来也不想碰画笔,脏了纸,只有入夜时分,万籁俱寂之时,或搬个竹凳坐在土楼中心,或倚靠栏杆伸出头比划,月亮或圆或缺总是恰到好处地悬挂在圆顶的正中央,满满当当毫不吝啬地洒下一地的微光。住家婆婆热心肠,总是在睡前还要给他盛满满一大碗好菜,说这孩子太瘦,太瘦。客家餐饭的香气搅拌着银白色的月光,耳边偶有蝉鸣三两声,美得像一场梦。




然而,梦总是醒的特别快,在几声震耳欲聋的撞击声后,一切都趋于宁静。原本道路就过于狭窄,大巴车不能通行,志愿者们都是分乘不同的小型车进出寨子的,下了一夜未停的大雨让道路变得更加湿滑,一排汽车紧挨着在瓢泼大雨中向前,被模糊了的视线和更加难开的路面让第一辆车的司机难以正确判断和前方卡车的距离,一头钻进了车底。后面几辆车也有一时没刹住车的,伴着雨帘一同撞破。




白敬亭的车在最后一辆,前面出了事,司机警觉,虽然还是撞了上去,除了白敬亭的胳膊撑了一下受了伤,其他人都无大碍。车上的人全都冒雨冲了下去,一共六辆车,除了最后一辆,都有人受了伤。救护车上不来,医生们抱着急救箱,踏着泥泞冲向了事故现场。大雨稀释了殷红的鲜血,一路流淌直到重新变回清澈,医生们有的锯开车框将伤员的腿救出,有的给病人紧急止血,包扎,叫喊声,痛哭声,电锯声,雨声全都拧成了一团。医生跑来给白敬亭做了急救处理,初步诊断是手肘脱臼了,还算轻伤,上了夹板绷带就把他丢在了一边去照顾重伤患了。平时朝夕相处的同学有的躺在担架上被人力运出寨子去公路上坐救护车,没受伤的跑来跑去帮着搭把手,扶几个轻伤患往外走。在人来人往中白敬亭似乎看到了个熟悉的影子,蹲在地上挨个儿给轻伤的人缝针。他走过去一看,果然是刘昊然。




原来他是个医生。白敬亭忍不住想起了那个在岛上垂头丧气的少年,那缩成一团的身影和面前这个皱紧了眉头挂着实习医生的人重叠了起来。有个司机伤了一大片,情绪有些激动,又看他挂了个实习的牌儿,忍不住就出言不逊了起来。刘昊然的手肉眼可见地有些颤抖,白敬亭三两步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


“喂,抖成这样,你他妈还是不是医生了?”




刘昊然抬起头,白敬亭站在滂沱大雨中对着自己微笑,头发湿漉漉地垂在眼前,滴着水,左手被绷带吊在脖子上,有些狼狈,却又有些亲切。




-4-


重伤的人都被送到了当地医院,幸好没有大的伤亡,也算是万幸。其他人在观察室进行进一步的观察,下了一天一夜的雨已经停了,打开窗户,扑面而来的都是潮湿的空气。白敬亭坐不住,给大家出去买了点水和吃的,回来的时候看见刘昊然穿着白大褂站在窗口,原本应该是一米八大高个儿,这时候偏偏看着小了好几号。


给同学们送完吃的,刘昊然还在窗口发愣。白敬亭给他留了瓶可乐,冰凉凉的,往他脸上一贴。刘昊然一个寒战,猛一回头,是白敬亭。


“喝可乐吗?”


“谢谢。”


“你原来是医生啊?”


“实习。”刘昊然扯了扯身上的牌子,“还差的远呢。”


“怪不得你当时问我那个问题。”


“其实吧。”刘昊然仰头喝了一大口可乐,“今天是我第一次出救护车,之前空有理论知识,我看着一地的血,我的手,我的腿,都是抖的。主任叫我缝针,最简单的活儿了,我都做不好。”


“这很正常嘛,你又没经验。”


“你不懂。哎,对了,你手怎么样了?”


“我真没事,医生说普通脱臼,我们最后一辆车,开的稍微慢些,我坐副驾驶,当时冲击了一下,我手往边上一撑,就扭了一下。”


“赶紧休息休息吧,你刚还跑出去?”


“活动活动。不过也真巧,又碰上你了。”


“我来这儿参加志愿者项目,这里医疗资源太缺,叫我们来原本只是带点技术器材药品什么的,结果碰上你们这个事儿,就被叫去现场了。其实我不行的。”


“可是我相信你。”白敬亭举起可乐轻轻和他碰了碰杯,“我总觉得你能行。”




虽说只是手脱臼,刘昊然却不同意让他再胡乱跑,给他在观察室弄了个床位,白天安心休养,晚上也有地方睡觉。这天夜里刘昊然值住院部的班,白敬亭照常想溜到办公室找他吃夜宵,却发现已经被转移到普通病房的头车司机突然又开始吐血,病房里也没其他人,而他已经没有自己按护士铃的意识了。


“刘昊然!刘昊然!哎护士护士,你快来。”白敬亭一把抓住过路的护士,“您快看看他,他快不行了。”


护士台的人倾巢出动,刘昊然也第一时间赶来了现场。突然的吐血表明脏器必定受损,只是不巧刚来了个危重病人,这里本就缺少医生,几个经验丰富的专科专家都去会诊了,能派得上用场的也只有刘昊然一个人了。


“刘医生,是先去做检查吗?”


“刘医生,病人已经神智不清了。”


“刘医生,您请签字。”




白敬亭透过门玻璃向里望去,刘昊然虽然规范地做着检查,但是却依旧是抑制不住的紧张。检查下来司机原本就有肿瘤,这一折腾实在招架不住破裂了,来不及向其他医生进行请示,刘昊然决定立刻进行手术。手术中的红灯熄灭时,已经过了三个多小时。刘昊然被叫到行政楼办公室,白敬亭静静地倚靠在办公室外的白墙上,望着对面贴着硕大的「医者仁心」四个字,听着办公室里传来断断续续的争辩,关键词无非是“人命关天”,“年轻没经验”,和“擅作主张”。




对话很快结束了,刘昊然出门时脸色有些涨红。白敬亭偏过头对他打了声招呼,问道:


“前面就想问你了,去不去吃夜宵,不知道现在还摆不摆摊儿了。”




“你手还没好别喝酒。”刘昊然拿过啤酒瓶给白敬亭换了杯橙汁儿。伤兵不能剥小龙虾,两个人就找了个炒面的摊儿,点了点小菜,算是一顿不错的夜宵。


“行,遵医嘱。”


两个人闷头吃着花生米,忽然刘昊然抬起头,对白敬亭说:“主任说,我只是个实习医生,万一判断失误,负不起责任,他说的有道理。”


“但是你做的也很对,当时如果你不救他,他肯定就死了。”


“我只是不甘心,我想起了我父亲。”




-5-


没有人会忘记那段白色恐怖,街上的每个人都仿佛戴上了相同的面具,只要听到一声咳嗽,四周的人就会如同被鞭打的牧羊,惊慌失措地四散逃开。那时候的刘昊然还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只知道很多人病了,这病比感冒要容易传染的多,妈妈说上学路上必须戴好口罩,虽然妈妈一定会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送他上学。爸爸很早就被叫去医院了,他习惯了爸爸偶尔住在医院不回家一两天,可这次,已经好几个星期了。




爸爸是很厉害的医生,他知道。以前自己和妈妈去给他送过饭,所有人都夸他“刘主任的儿子真聪明”。只要有人需要医治,爸爸哪怕刚吃上第一口饭,就会丢下筷子戴上口罩去救人。这他都知道,他都习惯,并且引以为豪。




他问妈妈,我想爸爸了,能不能去看看他,这次妈妈没有答应,只是摇头,叹气,并且叮嘱他放学一定要直接回家,不能去其他地方乱跑。老师告诉他们这叫传染病,很凶猛,如果感觉有发烧,想咳嗽,都要第一时间告诉老师,不能隐瞒。他用拼音夹着文字在日记里写,我很想我的爸爸,可是我知道,这次有很多人一起生了重病,爸爸有很多人要救。希望他有时间可以吃饭,可以睡觉,记得戴口罩,如果感觉有发烧,想咳嗽,要第一时间告诉其他医生。




直到街上的人都摘下了口罩,爸爸还是没有回家。他变成了一方小小的盒子,静静地放在家里,来来往往的叔叔阿姨把爸爸的东西从医院拿回了家,有熟悉的消毒水味的白大褂,一套工具,几本书,和一张作文纸,上面写满了拼音,和寥寥几个字:




「deng wo 长大了,wo 也 yao xiang 爸爸一yang,dang一个yi sheng」




他说到做到,考上了医学院,他的成绩一直很好,面对大体老师也都能娴熟地进行操作,教授们大多都是爸爸的旧识,都是医大附属医院的中流砥柱,知道刘主任的儿子,是个可塑之才。可是第一次跟手术他就慌了,他捂住嘴巴强忍住想呕吐的感觉,自己的手和爸爸的手不断地重叠在一起。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足足一周,像是一个被困在孤岛上的旅人,四面都是即将吞噬他的滔天巨浪,无处可逃。




去斯皮纳龙格旅游,还是教授的主意。他和爸爸是学医时候的同学,曾经听老师说过这个地方和这个地方的传言。两个人还开玩笑说,如果退休了,一定要去那里朝朝圣,还有同学笑话他们古怪。教授说,爸爸没完成的心愿,不知道他是不是愿意代替他完成。去看看那儿吧,曾经有那么一些人,是那样坚强地想要活下去,只是苦于没有人能救,做医生的,谁听了不难过?当刘主任面对同样的情况,又怎么会因为自己的安危而不救人呢?




用白敬亭说的话,就是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从希腊回来,他又实习了一年,暑假里报名去福建做医疗志愿者,就这样再次遇到了白敬亭。选择自己给司机动手术的确很艰难很需要勇气,甚至没有十成的把握自己之前的判断就一定正确。可是他好像在自己的孤岛上看到了一盏灯,有个人乘风破浪驾着船来到自己身边,伸出手对他说,我总觉得你能行。




-6-


送走白敬亭那天,是个艳阳高照的日子。刘昊然送他到了医院门口,笑着问他:


“下次还能见吗?”


“等你回北京,肯定能。”


“开学我就回去了。”


“好,到时候给你发微信,吃宵夜去。”




刘昊然第二次目送着白敬亭的背影离开。不过这一次,他很快就转身重新投入了工作。反正下次,还会再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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